木棉花又開了。木棉的花開總是非常的及時,春意剛剛萌動,人的身子剛剛回暖的那個時刻。我的一個朋友在詩里把木棉花比喻為這座城市的紅唇,這個喻體比本體更加風騷,也更加撩人欲望。
這種節(jié)候,我們本來應該帶著孩子去踏青的。池塘邊,花叢里,草坪上,千年的亭臺下,只要與春天的氣息親密接觸,我們的欲望總是能夠翩翩起舞。
一
可是,春天離我們遙不可及。
我們十分難堪地坐在醫(yī)院的一間值班房里。我的兒子患上了病毒性腸炎,我的朋友正在為他扎吊針。朋友的輸液技術是一流的,但面對我的兒子她仍然心虛。為了給她減壓,我說:不怕,就當是把針扎在蘿卜上吧。她笑了。雖然,她的手法異常輕柔,但兒子還是鬧騰得厲害。畢竟,是血肉之軀,不是蘿卜。而且,他只有22個月,他有對疼痛表示不解和抗拒的足夠理由。理虧的是我們,因為我們沒有能夠使他信服的理由。理不屈,我們何至于辭窮呢?在打吊針的整個過程,一直是我抱著孩子。將近4個小時的時間。眼看著他從疑惑不解到驚恐萬狀,從憤而掙扎到平靜如湖,最后蜷縮在我的懷里像一只溫順的兔子。他困了。我心下多少不忍!我理了理他鬢角的頭發(fā),端詳著他的臉龐和眼眶。還好,雖然每天水樣腹瀉十幾次,由于及時口服補鹽液,并未出現明顯的失水征。而且他的一般情況還不錯,即便是在噴射性嘔吐時,還記起了一句寫鯉魚的兒歌,順口溜出來“助興”——“泡泡吐出一串串”。
我也累了。因為心里稍為安穩(wěn)而放心地累了。我用手攥住他的小手,闔上了我的雙眼……連我自己也感到非常驚訝,我這荏弱之軀,是如何抱起他這86厘米高、14公斤重的軀體,并且用一個相同的姿勢堅持了這么長的時間?
據說有一個略通功夫的人,拜上了名師,滿以為可以學上上乘的功夫了?墒菐煾竻s什么本事也不教,只是吩咐他帶著家里的一只剛剛出生的小羊羔去翻爬門前的山,唯一的要求是用手掌托著。一天,兩天,一個月,兩個月,一年,兩年……我們都知道答案了,當那只小羊羔長成肥肥羊的時候,那個風雨無阻、天天用手掌托著羊兒翻山爬嶺的人,他成了高手。
我的功力也是這樣練成的吧。
二
我的雙眼,雖然闔上,可是,我的耳朵靈敏著。
“醫(yī)生,孩子好像發(fā)燒了,給體溫計測一下。”
“醫(yī)生,孩子老是不能入睡,是肚子疼嗎?”
“醫(yī)生,孩子的補鹽液已經喝了整整500毫升一瓶,還要,能夠給他嗎?”
每一句話都從隔壁傳來,可是,每一句話又似乎都是沖我而來的。這個值班房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,F在是什么時候呢?今天輪到我當值班醫(yī)師嗎?在這一瞬間,我的時空有些錯亂。仿佛我的袖口之下還牽系著幾十個孩子的安危。
那個時候,我是多么的年輕呀。我的夢想與木棉花一樣繁多,也如木棉花一樣多汁和鮮艷。我裹在一領白大衣里,以成熟和穩(wěn)重示人。我甚至連文章都不寫,生怕年輕的內涵和缺點會從我的文字里逃竄出來。我以為這樣更像一個好醫(yī)師。我一心只讀醫(yī)學書刊,我耐心地解答患兒家屬的每一個提問,我有叫必到,半夜三更也不例外,雖然,我有牢騷,有時,還暗地里不耐煩?墒,從道義上講,我確是一個好醫(yī)生。
如果不是因為兒子,我可能永遠不知道許多真相。而現在,我終于知道了。當一個母親把她的額頭碰上孩子的額頭,她一定會感覺出孩子是不是發(fā)燒;當一個孩子徹夜翻騰,不能入眠,他的母親一定會明白他正在經受著怎樣的病痛。也就在今天,我忽然間明白了,500毫升補鹽液是由一個母親用碗調出來的,并且一碗接著一碗地喂的,面對兒子的“海量”我也像所有的母親一樣驚愕不已呀。